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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第1页）

邻居

几乎每天傍晚出门遛狗都能看见邻居家的张婆婆。

张婆婆差不多七十几岁的样子，头发花白了大半，一张知识分子的面孔，为人很热情，只要远远地看见我牵着狗过来，便迎上几步，礼貌地和我打招呼。更多的时候，我会停在她面前跟她聊两句。起初大部分话语都是围绕狗展开的，她夸我的狗漂亮、温柔，还会伸出手去摸我的狗。我的狗每次都很配合，半坐在她面前，微笑着让她抚摸，一副享受的样子。

渐渐熟了，她不仅限于聊狗了，而是打听我是来自中国哪里的，住在美国多久了，等等。我也了解到，张婆婆来自天津，以前是一家医院的医生，几年前被三儿子接到美国，后又申请了绿卡。我问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在美国习惯吗？她不说习惯，也不说不习惯，只是笑笑再答：孩子是好心。我便也笑笑，牵着狗离去。

在我居住的这片半山小区里，有几户人家长了东方面孔，却说不准是哪儿的人。在美国，人情世故比在国内还冷淡，大家似乎都对彼此怀着某种戒心，即便走过对面，也只是点头微笑而已。

张婆婆对我却是个例外，有时我遛了一圈狗回来，天已经擦黑了，她仍站在自家门前，向远处眺望着什么。天空中有一架又一架航班客机排队准备降落，不远处山下，已是灯火一片。张婆婆是在看风景吗？我和她又打

了招呼，她应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走了很远，回头再望时，张婆婆仍然立在自家门前，凝望着什么。我想，张婆婆是孤独的。

因为张婆婆，我认识了她的儿子。儿子姓王，四十多岁的样子，他和我说了他的英文名字，但我没记住，只知道他姓王。儿子是搞IT的，每天很忙的样子，有时他开车回来，半路上碰到我，会摇下车窗打个招呼。也仅此而已。

最近这半年，张婆婆却很少立在家门前了，每天走到她家门前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不时引颈向她家院里张望，院内一如既往地安静。

偶有一天，突然又看见了张婆婆。半年没见了，张婆婆似乎憔悴了不少，头发也是乱的。我驻足在她面前，她看了我半晌，似乎认出了我，却说了句有头无尾的话：“你知道张集吗？”她这么问，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问：“哪个张集？是在天津，还是在北京？”她却没有顺着我的话说，跳跃式地说：“刘记者长得好白，戴着眼镜，他调到军区去了。”张婆婆说这话时，目光是散乱的，望着远方什么地方。头顶的天空又有几架民航客机缓慢地向机场方向飞过去。她似乎被天上的飞机吸引了，喃喃地：“我就是坐飞机来的。”她的三儿子不知何时出现了，冲我礼貌地笑一笑，扶着张婆婆向自家院里走去。

我走出几步，听到身

后的铁门被关上了。

我不知张婆婆出了什么问题，反正她和以前的张婆婆不一样了。

从那以后，我便很少见到张婆婆了。大约又过了几个月，天气已经热了。在又一次遛狗时，看见了张婆婆的儿子，他热情地迎上来，询问我何时回国。我说出了归期。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又没说，然后点点头，走回自家院内。

我归期还剩下两天时，张婆婆儿子又一次见到了我，这次他下定决心地说：“求你个事行吗？”我立住脚听他说。他这才又说：“我妈要回国，和你订了一个航班，路上麻烦你照应下。出了机场，我二哥会来接。”

邻居又是同乡，这点要求我自然不会拒绝。我答应了。张婆婆儿子就很高兴，犯难地又说：“我妈得了老年痴呆，让你费心了。”说完指指自己的头。我恍悟过来，原来张婆婆生了病，才会说出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回国的航班上，时间漫长。张婆婆在上飞机那一刻，似乎变得很清醒了，她一遍遍地说：“回国了，终于回国了。”她露出久违欣慰的笑容。

飞机飞行了一阵子，她似乎又犯糊涂了。目光散乱地望着我说：“刘记者你不走好不好，我要嫁给你。”她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少顷又说：“王团长不是我喜欢的人。”她目光继续散淡下去：“张集你负伤了，那是我第一次认识你……”十几个小时的飞

行中，张婆婆一直说着张集，刘记者，王团长。老年痴呆症我了解一点，病人会记住从前，却忘了当下。

飞机在北京落地，在出站口如约见到了张婆婆的二儿子。他见到了安然无恙的母亲，对我千恩万谢，我们还互加了微信，他反复强调，约我去天津，要好好招待我。

不知为什么，总是担心张婆婆的病情，便不停地和她二儿子微信联系。二儿子告诉我，母亲住院了，就是母亲退休前曾经工作过的医院。从和她二儿子只言片语的微信中我了解到，张婆婆以前是名军医，参加过淮海战役。我问到了张集。二儿子说：张集是淮海战役中的一次战斗，母亲那会儿就在野战医院工作。二儿子还告诉我，他的父亲，那会儿是名团长，就是那次战役后，父亲娶了母亲。

二儿子的话，让我的思绪连成了线，张婆婆在张集的战斗中，遇见了刘记者，并爱上了他，却嫁给了她并不喜欢的王团长。故事听起来简单，却是隐藏在张婆婆内心中一辈子的遗憾。

张婆婆回国了，住进了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医院，这样我心安然了许多。再次回到美国，路过张婆婆三儿子家门前时，我经常会停下来，似乎张婆婆还立在那儿，满脸笑容地和我聊上几句。在我离开时，她会向远方的天空眺望，她的目光穿越了千里万里，又回到了张集，那里有她认识的刘记者、

王团长，以及青春的记忆。

一年后吧，突然接到了张婆婆二儿子的微信。他告诉我，母亲去世了，和先行而去的父亲合葬在郊区的一片墓地里。他还发来了一张墓地的照片。墓碑上写着“张桂华之墓”。我这才知道，她叫张桂华。碑上镶了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我把手机屏幕放大，看到了她的眼睛，正渴望地望着远方。年轻貌美的张桂华在渴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