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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落（第1页）

日子，就在这样的晦涩中渐渐滑过去，虽还是早秋，晗元殿的一草一木却尽染上了深秋的寂寂之光，满地的凉意从墙角的荒草渐渐开始蔓延，将整个晗元殿染上了重重叠叠的迟暮之色。

凉凉秋意之下，昤安的身子似乎也越加沉重起来，每日只坐在窗边，手上做着一个青鸟的纸鸢，一笔一画，极尽细致，还用翠鸟的羽毛细细地粘在两翼处，以金箔镶边，还在鸟眼处以夜明珠镶嵌，即使在夜色之中也耀目如星辰，昤安手抚着面前的纸鸢，面上竟然含了烟云般寡淡的笑意，她唤过冉月，指着身旁的一碗参汤道：“这参汤不错，本宫喝着心里舒服多了，嘱咐小厨房每天熬一碗罢。”

冉月看着昤安，狐疑道：“此物是用贵妃娘娘送来的山参熬出来的，可娘娘不是……”

昤安的笑如同笼在云雾之间：“如今风向变了，还有哪里的东西，比得上贵妃那里的好呢？”

冉月不明就里，可也只有乖乖照办，昤安如此一天一碗地叫小厨房送参汤，尉迟贵妃倒也日日命人殷勤地送来。日子一天天晃过去，转眼间就快到中秋了，昤安同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看着少府送来的几盒入口生硬的月饼森然了目光。莫有灵最是愤愤不平，叱骂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从前娘娘如何待她们，如今都赶着来作践娘娘！陛下也不管管，将从前的情分都忘到天边去了不成！”

昤安将月饼拿起来，放到口中一点点咬起来，虽满口酸涩，面上仍旧笑道：“世情薄，人情恶，也不是到今天才头一回知道，有什么好埋怨的？”

莫有灵叹道：“奴才……奴才就是心疼娘娘。”

昤安靠在攒金线的绯红色灯笼纹半旧靠枕上，淡淡道：“从前她们畏惧我是皇后，更畏惧我的手段，如今呢？荣宠不再，圣眷不再，又有谁会理会我卫昤安呢？世间凉薄，人情大多恶俗，只是宫里越发显现罢了。”

毓书在一旁为昤安理着缠好了七色彩珠的丝线，那彩珠光华夺目，将毓书的脸熨烫地更加柔和妥帖，只听毓书柔柔道：“这是大多数，可这宫里也还有敬重娘娘之人，像陈昭容、徽贵嫔等，就送了福袋还有些吃食过来，可见宫里也还有人真心待着娘娘。”

莫有灵接话道：“是呢，陈昭容和徽贵嫔昨儿还遣人来问娘娘的安，更奇怪的是，那位被陛下冷落在游云殿多时的魏美人竟也派人送来了两匹上好的妆花缎，恭祝娘娘福寿安康呢！”

昤安细细想想，终还是吩咐道：“那魏美人是司徒启送给陛下的，还是防着些好，只以礼相待，不可过于亲切才好。”

中秋之日，合宫共庆，烟花纷繁，一扫秋日的凉意潺潺，连那枯瘦的叶子也是欢快的，宫里的一砖一瓦似乎都在诠释着花好月圆的意境，入戏地几乎信以为真，一片和乐融融之中，唯一起眼也不起眼的，似乎就是昤安的缺席。

依着惯例，中秋之夜便是合宫夜宴之时，未央宫上上下下需在甘露殿内饮宴赏月、把酒言欢，共贺金秋岁月欢好，即便此时皇后卧病于晗元殿，祖宗的规矩也不能荒废了。于是，王珩旁边原本属于昤安的位置换成了娴音，那原本给帝后的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的祝酒词也被强行加在了娴音和王珩的身上。

似乎这样也并无不妥，管弦丝竹照样嘹亮而柔媚，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和菊花美酒依旧是那样摇曳生光，似乎昤安真的就只是那凤座上的一个符号，她来与不来，都无伤大雅，绝不会因为一个卫昤安而扰了它的圆满。

觥筹交错之间，只听娴音又举了酒杯对王珩贺道：“陛下今日高兴，那臣妾就趁着月圆的好时候再敬陛下一杯，愿陛下福寿双全，通天万岁。”

王珩已经有了几分的醉意，双颊上微微的桃花色让他平添几分烟火气，他远远看着身边的娴音，浅笑着将杯中的酒饮尽道：“贵妃有心，朕自然却之不恭。”

娴音的笑便圆满了几分，试探着道：“皇后娘娘尚卧病在床，不能莅临月圆之宴，着实可惜，还望陛下赐给皇后美酒一樽，也算聊慰娘娘病中之苦。”

坐在娴音下方的正是在众嫔妃中排在第二位的明妃温意嘉，虽未曾生育子女，却极擅保养驻颜之术，一张脸如最最撩人的桃花一样妩媚鲜艳，唇上的颜色像是最好的胭脂拧出来的汁子一样，其貌在宫中唯有卫昤安能与之一较高下，她素来言行莽撞口无遮拦，又爱娇爱美奢侈无度，可却偏偏颇得王珩喜欢，长年以来恩宠不衰，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妃位。

今日昤安缺席，明妃自然成了万花丛里最最惹人爱的那一朵，便更加飘飘然了起来，听娴音冷不丁谈起昤安，心下不免一阵烦恶，轻“哼”一声，冷冷道：“贵妃娘娘心也真是善，这大好的时光，白白提她做什么，别白白折了好日子的福气！”说罢，又转向王珩，高高将白玉盏举起来，笑容甜美“陛下，您方才都喝了贵妃姐姐的酒，臣妾的酒您可不能够不喝，陛下这些日子忙着前朝的事，可有日子没去臣妾宫里了，如今臣妾可要好好地罚陛下几杯酒才是呢！”

王珩并不答明妃的话，只依依望着殿门外的玉色婵娟，对娴音道：“贵妃喜欢那道灯影牛肉，不妨多用一些罢。”

明妃旋即一愣，那张脸登时便萎了下去，殿中不免又是一阵呵呵的讪笑声，娴音见王珩神色淡漠，便也不再言语，只低头默默饮着酒，唇边一抹幽微的笑意，随酒香一起凝在了嘴角，她只觉得身旁突然人影一闪，只见是刘苌亲自站在她的身侧为她布起了菜，她忙推诿道：“刘公公为何如此？公公是陛下的近侍，本宫怎么用得？公公快别折本宫的寿了罢！”

刘苌满脸堆笑地盛了一碗山参炖鸡到娴音，双手捧着递给娴音道：“娘娘何须推辞，从前奴才便是如此侍奉皇后娘娘的，皇后受得，贵妃怎就受不得了？这山参炖鸡可是最最滋补的，贵妃可千万多用些，就算给了老奴面子了。”

娴音笑道：“刘公公哪里的话，您亲自盛的汤，本宫怎么能不喝呢？还要多谢你费心了才是。”

一时珠玉泠泠作响，香影鬓踪重重叠叠，早已有美人在殿前扭着杨柳腰翩翩起舞起来，明明是秋天，殿中却直如春色一般媚好撩人，暖暖的熏香和着酒香依依，似是要将人的心神都掠夺去，再定睛一看，那在一旁吹箫的美人正是才人胡氏，领舞的美人却是婕妤张氏，二人脸上的笑俱是比月色更加圆满娇俏，即使是女人也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如此良辰美景之中，似乎一切的阴霾都不过是梦中的离离幻影，只有眼前的泼天富贵才是唯一真实的所在。

王珩坐在高处，一双眼睛含着几分笑意，不知飘向了夜空的何处，那夜空本是墨一样的颜色，唯有那一轮满月撑起了整个夜的光亮，突然地，那满月旁边多了一粒灿烂的星，遥遥闪闪，越发明亮辉煌，再细细看去，却不是星辰，竟是一个硕大的青鸟纸鸢，那纸鸢挂在夜色上，却被映照地一片璀璨，青如蒹葭之色，灿若云霞星河，就连每一片鸟羽上的点翠都晶耀目。

如此绮丽奢华，流光溢彩，竟真的似王母的青鸟信使下凡了一般，还不等众人赞叹，最最喜欢青鸟的蕴乐公主王妧早已一溜烟似的跑出了甘露殿，嘴里直叫着：“快看快看，好大的青鸟！”

王珩忙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快去跟着公主，别出什么岔子！”

娴音掩面笑道：“陛下莫怪，这孩子打小就喜欢这东西，如今见了如此漂亮的，可不上赶着去凑热闹了？”她刚一说完，就觉得眼前直冒金星，看东西也渐渐重影起来，似是不胜酒力的样子，还是刘苌眼睛尖利，忙道：“贵妃可是醉了？要不奴才着人送您回携芳殿去？”

娴音本欲拒绝，却不料脑子越发沉重起来，连口中的话也说不利索了，只有回禀王珩，然后回宫去了。

娴音一路由人搀扶着进了寝殿，正在恍惚之中，却见身边的人俱已消失不见了，她一时口渴难耐，又浑身疲软站不起身，只得冲着门外呼道：“来人，倒水！”

话音刚落，只听门吱呀一动，一阵踏踏的脚步便在娴音的耳边响起，目光所及，是拖曳在金砖上的迤逦裙摆，上面是凤鸣九霄的金线刺绣图案，娴音不由得一惊，连忙撑着抬头看去，却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大惊失色：“怎么会是你！”